IStories 很快就成为俄罗斯最著名的调查新闻网站之一。2020年12月，成立仅几个月后，该媒体发布了一篇关于弗拉基米尔·普京的女儿和女婿的深度报道。
“作为一个独裁者，他不喜欢别人调查他家族的腐败问题。这篇报道非常受欢迎。”37岁的调查记者兼“重要故事”（简称 IStories）的创始人罗曼·阿宁（Roman Anin）说道。
阿宁向国内的多方人士询问，回国是否安全。他们全都告诉他，一旦过境，他很可能会被逮捕——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回国。
这篇报道在 YouTube 上迅速积累了大量浏览量（见下方视频），引起了广泛关注，以至于俄罗斯记者兼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德米特里·穆拉托夫（Dmitry Muratov）警告阿宁，这将会带来麻烦。
四个月后，警方突袭了阿宁的家以及 IStories 在莫斯科的办公室。阿宁表示，警方没收了他家中的所有文件和电子设备，包括他女友的设备。尽管莫斯科的新闻编辑室当时是空的，但他形容这次经历是他一生中最紧张的时刻。（IStories 毫不畏惧地将这次危险的经历转化为教学材料，为其他记者制作了当家中遭遇警方突袭时应采取措施的 GIJN 提示表。）
他原以为自己会因为调查俄罗斯总统的家族而被逮捕——“我当时想，他们会指控我是国家的敌人，”他说——但一名联邦安全局（FSB）特工告诉他，这次突袭与几年前发布的一篇调查有关。那篇报道是阿宁在俄罗斯报纸《新报》（Novaya Gazeta）工作时撰写的，聚焦于国有企业俄罗斯石油公司（Rosneft）负责人拥有的一艘豪华游艇。
随后，他接受了两次警方审讯，期间被问及有关游艇的报道。但阿宁坚信，对普京家族的调查引发了他的迫害。“这就是俄罗斯秘密服务的典型操作手法，”他告诉 GIJN。“当他们想把某人投入监狱或对某人提起刑事诉讼时，他们可以找任何借口。”
当假期变成永久流亡
不久之后，阿宁在度假时离开了俄罗斯。在国外期间，他向国内的多方人士询问，回国是否安全。他们全都告诉他，一旦过境，他很可能会被逮捕——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回国。
“这是一个心理上非常艰难的决定，因为我的团队还在俄罗斯，而我在外面，”他回忆道。“当我的同事们冒着失去自由和生命的风险时，我却是安全的。”
但 IStories 面临的挑战持续增加，阿宁感到在俄罗斯境内进行调查报道很快将变得不可能。“我不知道我们会面临乌克兰的入侵，”出生并成长于摩尔多瓦的阿宁说道。“但当时已经很明显，在俄罗斯你面临两个选择：要么进监狱，要么接受流亡。这正是现在的情况。”
IStories 成功深入报道了乌克兰战争，同时继续报道俄罗斯生活的其他方面。
多年来，IStories 和其他独立新闻机构一样，法律上被要求在其网站上标注“外国代理人”这一沉重的词语。然后在2022年2月24日，俄罗斯对其西部邻国发动了大规模攻击，根据最近的估计，此次攻击已导致100万名乌克兰人和俄罗斯人死亡或受伤。莫斯科在入侵后迅速对独立媒体进行了镇压。那一年的3月5日，国家将 IStories 列为“不受欢迎的组织”，这一决定使其运营在俄罗斯成为犯罪，并禁止该组织在国内工作。这是对该组织采取的最严厉措施，意味着其任何记者以及任何在社交媒体上转发或点赞其内容的人都面临长期监禁的威胁。
到2022年3月10日，根据国际特赦组织的数据，已有超过150名记者逃离了俄罗斯，其中包括所有 IStories 的记者。
一个完整的新闻室流亡
阿宁的早期流亡使他得以为团队的最终撤离做好准备，并确保员工拥有长期签证。在对乌克兰进行全面攻击的前一周，一位消息人士向他透露了克里姆林宫的计划。起初他不相信会发生，但当他看到每一步都如消息所述那样实现时，他意识到 IStories 确实需要紧急搬迁。他的同事们在入侵发生后的几天内进入拉脱维亚，现在他们在一个未公开的地点流亡工作。尽管俄罗斯打击独立新闻，并通过国家媒体加大宣传力度，他们依然在远方继续进行调查。
“我希望能只讲战争的故事，因为今天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了……但我认为俄罗斯人对乌克兰人的苦难并不那么关心。我们必须创造性地接触这个受众。我们需要找到更贴近俄罗斯人的故事。”——罗曼·阿宁
“这个国家变得非常封闭，人们害怕说话，”阿宁说道。然而，IStories 成功深入报道了乌克兰战争，同时继续报道俄罗斯生活的其他方面。
一篇关于来自东西伯利亚布里亚特地区的俄罗斯士兵家庭的故事视频获得了超过1000万的观看量。阿宁指出，根据 YouTube 的统计数据，90%的观众生活在该地区——仅伊尔库茨克就有80万。“这意味着西伯利亚主要城市之一的30%的人观看了这个故事，”阿宁指出。
另一篇关于退伍俄罗斯士兵严重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报道也有超过1000万人观看，其中有50万人来自南部的重要城市克拉斯诺达尔。“一半的城市看了这部视频，讲述战争是一种可怕的罪行，参与其中的人回来时要么受伤，要么患有严重的 PTSD，”他解释道。
该新闻媒体的 YouTube 频道拥有超过70万订阅者。超过10万人在 Telegram 上关注他们，还有大约7.5万人在 Instagram 上关注。尽管在俄罗斯被屏蔽，IStories 的网站仍可以通过 VPN 或镜像网站被俄罗斯人访问。
平衡调查重点
但编辑决策并不总是简单的：“我希望能只讲战争的故事，因为今天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了，”阿宁说。“但我认为俄罗斯人对乌克兰人的苦难并不那么关心。我们必须创造性地接触这个受众。我们需要找到更贴近俄罗斯人的故事。”
“作为记者，有时我们认为自己可以让世界变得更好……当这种情况没有发生时，会令人沮丧，但我们的工作也是保存历史。”——罗曼·阿宁
尽管民意调查似乎显示普京拥有压倒性的民众支持，但在一个严格审查的国内媒体环境中，许多普通俄罗斯人转向 IStories 寻求批判性报道，在某种程度上，IStories 的影响力从未如此大。阿宁回忆说，2022年2月之前，媒体的报道几乎没有引起政府的反应。但自团队流亡以来，一些报道反而促使了政府做出改变的承诺。
今年早些时候，IStories 发布了一篇关于一个没有正式供水系统的村庄的报道。调查发布后，地方当局向该地居民承诺将建造供水管道。
“我明白为什么，”阿宁说。“被称为国家敌人的记者报道普通人面临的问题，这对他们来说是种耻辱。当局想表现出他们也关心这些人，尽管这当然不是真的。”
同样，IStories 对靠近芬兰边境的卡累利阿地区的住房进行了调查。团队发现，成千上万的人住在没有供水或其他服务的旧兵营里。报道发布后，当地政府承诺将提供更好的住房。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兑现了，但这是一个即时的反应，”阿宁说。“同样很有趣的是，他们不得不承认问题的存在，但同时又表示这篇报道是由北约盟友的记者发布的，是试图破坏国家稳定的举动。”
记录历史，为未来追责
即使 IStories 的调查似乎没有带来显著变化，阿宁仍然认为这些故事值得讲述。“作为记者，有时我们认为自己可以让世界变得更好，”他说。“当这种情况没有发生时，会令人沮丧，但我们的工作也是保存历史。我们的重要工作在于记录今天发生的一切，试图记录所有被犯下的罪行。”
团队收到了匿名威胁，阿宁怀疑这些威胁来自俄罗斯当局，因为这些威胁中包含了记者们的详细行踪信息，比如他们航班的座位号。
他表示，IStories 的一些报道已经被海牙国际刑事法院和乌克兰检察官用于调查。
“这在未来会非常重要，尤其是从长远来看，当新一代俄罗斯人有机会改变他们的国家时，”阿宁继续说道。尽管他对未来会有更好的日子充满乐观，但他认为只要现政权存在，就几乎没有重大变革的希望。“在普京下台之前，一切都不会改变，”他说。
即使身在国外，也有一种不安的危机感。团队收到了匿名威胁，阿宁怀疑这些威胁来自俄罗斯当局，因为这些威胁中包含了记者们的详细行踪信息，比如他们航班的座位号。而在6月，俄罗斯对阿宁和 IStories 的前同事叶卡捷琳娜·福米娜（Ekaterina Fomina）发出了逮捕令。他警告说，任何去俄罗斯的外国记者都有被“逮捕并作为有价值的交换筹码”的风险。
但像其他人一样，他也担心总统的愤怒可能在法庭之外显现。“我认为，对我和其他独立记者来说，主要的威胁不是法律上的。威胁是身体上的。我们都知道普京会除掉他的敌人。他不在乎地点和时间。”
奥利维尔·霍尔梅（Olivier Holmey）是一位居住在伦敦的法英双籍记者。他经常为《泰晤士报》（The Times）、《私人眼》（Private Eye）、《青年非洲》（Jeune Afrique）和《法兰克福汇报》（Frankfurter Allgemeine Zeitung）撰稿。此前他曾是金融杂志《欧元货币》（Euromoney）中东和非洲的首席记者，现在担任调查记者、讣告撰稿人、译者和编辑。
https://gijn.org/stories/interview-roman-anin-holding-putin-accountab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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