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泳专栏:网络成瘾的污名化

作者:胡泳  来源:南方都市报

网络胡言 之胡泳专栏

    CNNIC刚发布了《第24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从网络信任、网络互动和网络依赖三个部 分描述中国网民最重要的网络生活形态。研究发现,有16.4%的网民表示一天不上网就感觉难受,也有17.4%的网民觉得与现实社会相比,更愿意呆在网上 ———平均每6个网民里就有1个有上网成瘾的倾向。

    与此同时,卫生部叫停治疗网瘾“电击疗法”,让公众视线再一次回到困扰社会多时的网络成瘾问题上。然则,CNNIC和卫生部口中的网瘾是不是同一个东西?很多人不会深究,但这一问题却是个要害,因为对网瘾不同定义会导致不同的社会后果。

    CNNIC 称,“根据网络成瘾相关量表,我们选择了相关测试语句对网民的网络成瘾倾向进行调查”。它要求网民回答两个问题:第一,一天不上网,你是否感觉难受?第 二,与现实社会相比,你是否愿意呆在网上?给出肯定答案的应该就是有上网成瘾倾向的网民了,尽管CNNIC也区别说,前者是一种主动的互联网应用,而后者 则是回避现实社会的表现。

    卫生部所发布的停止电刺激(或电休克)治疗网瘾技术临床应用的通知并未界定网瘾。2008年11月8日, 由北京市军区总医院牵头制定的《网络成瘾诊断标准》通过专家论证,并报批卫生部。当时有媒体称,我国将有可能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出台网络成瘾诊断标准的国 家。然而,此后又过大半年,上述标准一直未获得卫生部的认可。这无疑显示,精神病学界对网瘾的精神疾病标准尚未能形成一致意见。

    然 而,标准虽未通过,并不妨碍很多人将网络成瘾纳入精神疾病范畴。网络交友、网络信息、网络游戏等都可能“成瘾”,而所有成瘾者都可以被当成精神疾病患者来 加以“治疗”。于是,全国300多家治疗网瘾的医院、基地、中心或学校蜂拥而上,很多地方为实现“治疗”效果,不惜对“患者”(很多是未成年人)使用精神 性药物,其最甚者,就像山东临沂的杨永信那样,使用“电休克”等强制手段,严重侵犯青少年的人权和尊严,甚至可能给他们留下一生的精神阴影和梦魇。

    如 果连专家都不能确定一个有关网瘾的确切定义和标准,如果连国际上都对此小心翼翼地求证,我们的网瘾治疗机构的诸多做法依据何在?根据什么把青少年收治入 院?凭借哪条诊断标准给他们用药和电疗?尽管杨永信的手段因其极端恶劣而成为众矢之的,可难道其他300多家机构都在采取正确的治疗方法吗?卫生部有没有 想到对这些机构做一次彻查呢?

    观察几个国内知名网瘾治疗专家的论辩,他们喜欢使用大量耸人听闻的案例和不知其来源的数据来支持自己 对网瘾的严厉态度。例如宣称中国已经出现了1000多万网瘾青少年,更可怕的是,青少年犯罪70%和网瘾相关,“网瘾已成为中国青少年犯罪的首要诱因”。 可是,这个调查数据是如何得出的,却从没有听到过有效的说明,只是见到它在媒体上被广泛引证。试问,如果国家都没有严格的网瘾标准,网瘾青少年的数据如何 能够服人?

    网络成瘾的这种污名化,往往是通过一系列比喻完成的:把网络比作精神毒品、电子海洛因、毒害青少年身心的恶魔,戒除网瘾 则被视为一场战争。例如,杨永信在自己的博客里说:“像《魔兽世界》、《传奇》这样的游戏,就是外国人输送给中国孩子的电子鸦片,中国政府应该像当年林则 徐在虎门销毁鸦片一样,打一场新的鸦片战争。”他的信徒们高唱:古有林则徐虎门销烟,今有杨永信勇战网魔。在杨的戒治中心有这样一个口号:“誓与网瘾血战 到底!”既称“血战”,当然使用暴力也就具有了正当性。

    如此说来,与网瘾作战的事业就应该是一个正义的公益事业了。然而,现实当中,戒除网瘾是一个赤裸裸的利益事业。如同暗访戒网院的记者所证实的“对于这些利益链条而言,网瘾只不过是他们竖立的一个稻草人靶子”。

    稻 草人靶子是不会无缘无故地竖起来的。在“网魔”、“血战”话语的背后,隐含着这样的判断:互联网是一个充满危险的世界;它是罪恶的渊薮,张开血盆大口吞噬 本来健康向上的青少年。CNNIC关于网络成瘾的说法尽管高雅得多,但对互联网的基本判断其实并无二致。它认为:“互联网正在显现出从受人控制的工具,向 脱离人的控制、进而控制人的异化物方向发展的趋势。因此,在推动互联网向高速、可信网络发展的同时,必须警惕从工具互联网向目的互联网的转化。”

    所 以,对卫生部叫停电击治疗网瘾一事,让我们且慢急着欢呼。首先,杨永信们所赖以生存的“永信模式”是环环相扣的,被卫生部所叫停的“电刺激”不过是其中最 需击破的一环而已,破除整个链条要难得多。其次,尽管会有相当数量的青少年对网络产生依赖感,但是否应将网瘾归于精神疾病范畴中,整个社会应采取极为审慎 的态度。目前亟须做的是一些更细致的工作,诸如对中国青少年网民开展扎实的调查以弄清现状,对网络“瘾君子”进行详细的分类,以让人们弄清自己究竟对什么 上瘾,等等。

    最终,孩子如果陷入网络依赖的话,作为家长,是否有勇气承认,自己的教育出了问题,应该承担更多的责任?作为社会,是否有勇气承认,大的环境在发生严重缺损,需要多方救治,而不是把互联网当作现成的替罪羊?

    (作者系新媒介批评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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