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辞收藏者

来源:http://www.bullogger.com/blogs/siyi/archives/285673.aspx
 
四一出品 2009-3-12初稿3月15日定稿

我一直在等她说出那句话。等她说出那句话,我就可以砍掉她的头颅——其实只是砍掉她的那句话,活生生装进盒子里,为我的言辞收藏添一个新品。

“我爱你”,她说:“总有一天我要说出你的潜在生命”。

我一言不发,掏出工具,抓住这句言辞,砍下来,放在唇边亲吻,然后放进红木盒子,转身离开。

我是个言辞收藏者。我不定期收藏世界上一切具有独特价值的言辞,它不一定优美,但必须真诚,不一定正确,但必须深情。一句话,我所收藏的言辞必须拥有击穿心脏的动人。

言辞,不是人类的专利,动物、植物也有言辞,甚至看上去无生命的河流、山岳、大地、天空都有言辞。以为天空没有言辞的人,他们的心灵蒙上了眼罩,以为大地没有言辞的人,他们的耳朵被世俗或权威屏蔽了。言辞就是时间的底片,凡时间掠过之处,莫不有言辞。言辞又是万物的度量衡,言辞破碎处,万物不复在。

言辞的形状各不相同。人愤怒时说出的话,如果被装进盒子里,有时会变成红色的石头,你把玩的时候得小心,因为它永远滚烫;有时又会变成锋利的匕首,一旦盒子没关好,它就会在某个夜晚飞出去,取下仇人的首级。人伤心时说出的话,会变成一杯淡蓝色的水,我曾经冒险喝过小半杯,结果醉了三天三夜。醒来后我见到的第一个人,被我犹带伤心宿醉的呼吸一冲,立刻倒在地上,哭得像个小孩。

动物的言辞与人不太一样,它们的质地更加沉重。一条濒临死亡的老狗,看着主人发出的最后一声哀鸣,将变成一吨重的铅状物。一般我只切割下其中一小块,指甲大小的一块,差不多就有20公斤。在某个邪恶的夜晚,我用它砸开了一个无辜路人的脑壳,因为他长得很像公务员。

公务员的言辞我基本不收藏,尤其是大会上飘落的言辞,装进盒子里,只会让盒子变得一钱不值。那些言辞可能变成一堆腐臭的肉,中间有几匹白肥蛆虫在来回耕耘,或者变成一滩来历不明的固液混合体,散发出盛夏里造纸厂草料堆的气息,手若不慎粘到,用光一整块肥皂也无济于事。

我也不收藏商人的言辞,尽管中间偶尔会有化装成铜板的金子,但大多数都只是铜板而已。如果将这些言辞装进盒子,铜绿很快会锈穿盒子,进而攀爬到其他藏品上,将它们都变成铜板质地,或者至少沾染铜绿,散发出冷兵器的味道。

我喜欢收藏少女的言辞,她们在梦中的话语若被我抓住,将变成一些柔软的花朵,在盒中永远盛开。情人节我曾取出这样的花朵,捆成一束,借给朋友去求爱。在姑娘面前,那些花很识趣地变回少女梦中的话语,钻进她的耳朵,更重要的是钻进她的心脏,点燃她的身体,更重要的是点燃她的灵魂。朋友最后没有归还我的花朵,但我并不遗憾,因为他们接吻时的言辞被我装进了盒子。那是我见过的最大、最壮、最漂亮的一朵玫瑰。

我还喜欢收藏婴儿的言辞,他们的啼哭中经常藏着一个小宇宙。我收集到最特别的是一个弃婴的言辞。她是哑巴,或许还是不合时宜的私生子,所以被抛弃。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快要凋谢,我只来得及抓住她耗尽最后力气进行的绝望啼哭,哑巴式的啼哭。这是她短暂一生的谢幕表演,也是对这个无情世界的至烈控诉。这言辞后来变成一个中空的冰棱,里面有两个轮换出现的小宇宙,一个小宇宙充满彩虹、云朵、泉水,另一个则黑漆漆的只有死亡。它们交替登场,明灭无端。

在故乡我收集到数十棵黄桷树的言辞。其中一棵曾被闪电劈中,躯干被分成两半,中间是焦土样的树洞,但它依旧顽强地生活下来,并在一个夜晚对树洞中长出的绿色小枝抒情。我将那句话装进盒子,几天后盒子被撑破,绿色随着生长的枝条四溅在房间,以至我走进去的时候产生了回到深山密林、听到鸟语的错觉。

鸟儿的言辞也相当特别。鸟儿欢好的言辞会变成透明的羽毛,在盒子里不断飞,你打开的话,它就调皮地飞到你的鼻子前面,弄得你打一个响亮的喷嚏,它则快活地乘着喷嚏制造的气流冲上云霄。鸟儿也有不快乐的言辞,比如当它们看到死亡的树,干涸的河,或者被谋杀的同伴,这时候它们就会为受害者献上一首挽歌,有文化的鸟儿还会用爪子打手势,在空中写成一篇永远不会被刊刻的墓志铭。我抓住这墓志铭,装进盒子里,它就变成一串透明的骷髅鸟头项链。在人将死的时候,如果感到莫大的痛苦,可以取出这串项链戴上,他就能在全世界最美妙的鸟语花香中进入另一个世界。在项链的护佑下,虽走过幽谷,翻过险坡,沐浴死亡之火,他也不会感到丝毫痛苦。

作为言辞收藏者,有时我也要思考一下言辞的起源。我知道很多种说法,诸如沙漠中孤立生活的两个新生儿发明了言辞、舌头缔造言辞、心智是言辞之母、上帝造人之前预先造好言辞去等候人类发现、鱼类最善言辞而人类只是它千百个模仿者之一……不过让我认同的言辞起源只有一个,那就是无言。这看上去是一种言辞游戏或者诡辩,但却充满哲理:在言辞出现之前,是没有言辞的世界,言辞的源头当然就是无言。有一天我在街上高声朗诵“言辞起源于无言”,然后抓住自己这句话,装进盒子里,它就变成一根竖起来的大拇指。虽然带点福尔马林的味道,还是让我沾沾自喜。

当我们还是动物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言辞。言辞在语言出现之前,它有自己颠扑不破的特质,不需要依赖任何语言而存在。只是有时需要一种工具来使特质现形,好上演一场象征的坊戏。我发明了这种工具,一个盒子,普普通通、四四方方的红木盒子,但有着神授或者我授予的能力,可以将言辞捕捉住,定格,保鲜,收藏。值得注意的是,我所收藏的言辞都不是言辞的标本,而是言辞的元气,或者说,就是言辞本身。

关于言辞的神话我也收藏,它们会于书中,或者民间巫师的哼唱中被我捉住,装进盒子里,成为随意变形的小裸人儿,一秒之内变换数十种面容,而它们的真身则在千百万年中,由数亿兆的变幻面容所累层构成。

我喜欢的一个小裸人儿来自西南夷。打开盒子,它就像报幕员一样跳出来,给我朗诵史诗《母茶》。母茶是一杯花茶,随着它的朗诵这杯茶会被泡出来,史诗就在茶杯里上演。先浮出茶面的是头独眼兽,在它主宰的时代,人类只有一只眼睛,而且猿猴也只有一只眼睛。这时候他们使用最多的言辞就是打架,有时用手,有时用眼睛。

独眼兽消失了,直眼兽浮出来。它拥有两只眼睛,都是竖目,就像古蜀的帝王蚕丛。在它主宰的时代,人类也都是竖目,所以特别喜欢胖子的身材。那时候人们的言辞都直来直去,没有后来的弯曲或隐晦。谎言在那个时代是不可思议不可想象的东西。如果谁撒谎,就会被选成一国之主,人们大庆三日,跳着狂欢的舞蹈,向这个撒谎的国主献祭最好的食物和性伴侣,之后就将他杀掉,自天灵盖中间插进一根铁丝,从两腿之间穿出来,再翻转到天灵盖,形成一个硕大的竖目。

直眼兽消失了,人头兽冒出来。人头兽主宰的时代,也就是我们所身处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人们大多是人首兽心,他们所说的最动听的言辞,连最下流的走兽都说不出口。在这个时代还残存着一些没有变心的人,他们一出生就是哑巴。在消失的两头灵兽的指点下,一些人从爆竹的声音中学会了说话,所以充满激情与愤怒,会为了一切美好的价值去说话,去粉身碎骨;另一些则来到江河边,模仿水声说话,成为最好的歌手,如果他们放歌,就连暮气沉沉的老人政治家都会焕发青春;还有人去到山林中,学树木倒下的声音,学山火燃烧的声音,变成持有不同意见的人,在哀伤的夜晚被对立面砍倒,就像树木倒下,或者在残酷的正午用油浇湿自己并点燃,凭借火的言辞进行最后的纯粹演说。在我们的国度,纯粹的演说价值连城,因为千百年来,我们就只有密室中的游说,而少有白日下的演说。游说是专制的好友,演说是自由的先声。它们都是言辞之花,但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在我看来,真正值得人敬重的言辞,与呼吸是一对与生俱来的配偶。只要还能呼吸,就要自由发出言辞;只有发出自由言辞,才能呼吸。然而,作为言辞收藏者的我,却身处一个并不适合言辞生存的时代。在我所身处的时代,一切有价值的言辞,如果不符合当局的统一标准,就可能被作为犯罪证据,呈送到言辞法庭。如果被判有罪,言辞者就会失去舌头,或者保有舌头但被流放到高墙另一头。

我不知道高墙另一头是什么样子,因为我从没去过。那些被送过高墙的人从此杳无消息,就像被蒸发的雨滴或者耗尽了绿色的春天。偶尔有人翻墙过去寻找他们,如果再回到墙内,就会因染上瘟疫而被当局强行消毒,用的是火焰喷雾器。所以我恐惧高墙之外的世界,那似是被诅咒过的世界,藏着九首妖怪,用鲜血淋漓的食指,挑起一串鸡心样的尸首。不过这一切跟我没太大关系。我只是个普通的言辞收藏者,不喜欢发表容易导致割舌或送过高墙的言辞。我觉得政治肮脏,并不想跟它发生关系。哪怕是对政治问题进行一些小小的思考,也会沾上肮脏。作为言辞收藏者,我最珍爱的是言辞元气,就像文人珍爱他们的书卷气。言辞元气不允许被政治弄脏,所以我的方式是:愿政治不来找我,我更不去找它。

然而,我虽不关心政治,政治却在关心我,它终于敲响了我的大门。潮湿闷热的黄昏,一个胖乎乎的陌生人走进我的公寓,像狗一样抖掉浑身因闷热而裹上的水汽,向我出示了一份搜查证,声称要检查我的言辞收藏品。我没有问为什么,我不喜欢发表无谓言辞。我也相信自己收藏的言辞品没有什么犯禁的,它们不过是情话、狗吠、鸟鸣,或者花儿盛开、果实落下、山川奔腾、星宿运转的声音。

检察官开始翻检我的藏品,他胖得起涡的手一点都不像外表那么可爱,蛮横而用力地摆弄着我的藏品,就像雨夜屠夫摆弄不幸落入其手的羔羊。

“这个必须被屏蔽”,他指着我的透明羽毛言辞说。

“为什么?它不过是一句鸟鸣”。我不太明白。

“因为它会飞。根据我们的法律,凡是会飞的言辞都可能变成谣言,所以你要么卸下羽毛的飞行功能,要么烧掉它”,检察官的语气如石膏般死板,“还有这个,也必须被屏蔽”,拍打着我的铅状言辞,他说。

“为什么?它只是一声狗的哀嚎”,我有点发冷,忍不住耸起肩膀。“因为它过于坚硬。所有坚硬的言辞都在被屏蔽之列,和谐社会,我们不需要任何坚硬的东西,哪怕是忠诚。”

“好的,我会处理”,如果舍弃两个藏品可以保住剩下的,我愿意服从。我不会愚蠢到跟检察官对抗,他背后站着伟大的政权,光荣的党,正确的军队,可以轻易将我的房子推倒,把我活埋在里面。

“别着急,检查才刚刚开始,问题还有很多”,检察官的脸上闪着鬼头刀的光芒,而之后他也确实成为我的刽子手。

爱情言辞必须被屏蔽,因为可能引发暧昧的荷尔蒙分泌,低俗;婴儿的言辞必须被屏蔽,因为可能引发对和谐的质疑;黄桷树的抒情言辞必须被屏蔽,因为闪电像镰刀,被闪电处罚过的树不死,可能引发人们对镰刀能力的不愉快联想;花开的言辞必须被屏蔽,因为可能引发淫佚的社会习气,跟爱情言辞一样低俗;果实落下的言辞必须被屏蔽,因为它涉及农业问题,事关国家安全,必须统一口径;山川奔腾的言辞必须被屏蔽,因为酷爱窜访的僧人可能利用它来进行分裂阴谋;星宿运转的言辞仍然必须被屏蔽,因为除了旗帜上那五颗星,所有星宿都不具备合法性……

最后,检察官几乎将我所有藏品都贴上封条,他总是能找出斩钉截铁的理由,我没有任何办法,当然也没有任何勇气去反驳。

“言辞及言辞衍生行业,譬如言辞收藏,都必须服从当局的政策条规”,检察官说:“建议你以后只收藏凝固在红色文件上的言辞,裤衩里播出的言辞,心花怒放的言辞,半元日报的言辞。最近则尤其提倡收藏爱国者抵制人类进步的言辞,强烈谴责西人高价拍卖水晶棺尸首的言辞,以及欢迎加入什锦八宝山的言辞”。

“好的,请给我一些时间,我想跟我的藏品一一告别,再将它们销毁”,我说,面如死灰。

“喔凯”,检察官说:“执政者一切以人为本,我们充分考虑民情,绝对尊重民权。三天,我给你三天时间。我觉得这充分体现了屏蔽主义的优越性”。

检察官走后,我打开一个又一个盒子,言辞们开始惊声尖叫,似乎在抗议,又像是哀鸣,又像与我告别。那些言辞诞生的瞬间再次涌动在房间,青山共溪水狂奔,鸟儿骑在老狗身上唱着挽歌,花儿将自己开到最大,好让花粉散得更畅快,那说出情话的人,泪流满面。我站在房间正中,卷入深爱的言辞漩涡,感觉晕眩,想吐,想逃开却舍不得,想跪下来祈求又做不到。我的腿软得像我因为悲伤而快要碎掉的心,我的心乱得像我在空中狂挥的手,我的手挥得再用力,也无法抓住救命的绳子,将我和我的言辞们吊离地面,逃出生天。

狂乱中第一天就那么过去。在第二天我尝试销毁违禁言辞,只打碎了一个最普通的石头言辞,我就心如刀割,再也下不去手。这些言辞就是我的母亲我的孩子,我的妻子我的兄弟,我的生命之光我的灵魂所系。没有它们,任何黑夜都不会降临,任何白天都不再升起。

在第三天我终于找到解脱的法子。我打算将所有的言辞收藏品都吞下去,这是我能想到的让它们死得其所的唯一办法。“幸福,它的牙齿对于死亡是柔软的”,我将怀揣最大的爱意,对它们高声朗诵。

我找出一个情话言辞,她絮絮叨叨讲起含混不清的往事,又温柔地打着旋,让我看她的裙子在摆动时是否像风中落叶,最后却陷入了暴雨般的痛哭。我微笑着凝听,等她哭累了,用长长的眼睫毛对着我,轻轻入睡。这时候我伸出手,握住她的腰,将她吞入口中,不用牙齿咬开,只用舌头跟她接吻,然后送进喉咙,跌入就要寸断的肝肠。我刚把她吃下去,心脏就被划成两半,伤感喷薄而出,如泉涌如血溅如射精。当日那女人对着镜子说出绝望爱情,之后打破镜子,拾起一块碎玻璃,让它没入自己的喉管。

接下来我吃了一个鸟语言辞,十指长出蹼,手背与胳膊也缓缓冒出两行羽毛,就像快到秋天的稻子高高冒出土地。我站着做出游泳的样子,双手向前一划,头往下一栽,两脚朝后举起,整个身体与地面平行。我飞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俯冲,努力把飞行的轨迹总结成经验,一不小心却摔回地面。当日那小鸟第一次试飞,翅膀还没有长硬,技术也不太过关。

吃石头言辞比较费力,除了大量喝水,还得来点儿醋。一个石头下肚,我觉得愤怒,喘着粗气在收藏品中间横冲直撞,就像闯进瓷器店的公牛。得来朵玫瑰言辞缓和一下,否则我的屋子将提前变成废墟,任由紫色狐狸出没其间。我吞下一朵玫瑰言辞,想接吻的欲望立刻充满身体,几乎要溢出来,以至我只好赶紧再吃一块苔藓言辞,好使自己在月光下重返宁静,靠着几百岁的树打瞌睡,而不知名的彩色昆虫在我身上轻柔倘佯,送来一丝酥痒,十分安详。

就这样,我一个接一个吃掉言辞收藏品。每吃一个,我就重温一次言辞者当日的心情,复制他的能力,接手他的命运。吞掉数千个言辞,我感觉身体有了一种奇妙的变化,开始长高,胳膊变壮,腿更有力,连阴茎都越发粗壮。其实这只是错觉,我的身体没有任何变化,变化的是我的心与脑子。我的脑子像被人用一桶又一桶的雪洗过一样,洗得雪亮。我的心像被人用手撑开,放进阳光,使它宽敞明亮。我就像一个空荡荡的广场,忽然涌入狂欢的人群。行走在屋内,几千种言辞于内心激荡,上万吨的思想让我底气十足,每走一步都造成一个陨石击中地面的坑。

现在,我要去完成命中注定的事情。这些事情人没有能力做,神又不屑于做。是时候了,我必须走出房门,任言辞在体内激荡,走上大街,走向死亡。我将像山川奔腾一样走上大街,像星宿运转一样走上大街,像永无止境的时间一样走上大街。

我将对人们说出最后的言辞,希望人们悼念并庆祝我的死亡,然后吃掉我的尸体。吞吃我大腿肉的人,会说出一种全新言辞,那是当局所不懂的;吞吃我内脏的人,会说出另一种全新言辞,那是当局所恐惧的;吃掉其它部分的人,也都能说出全新言辞,那是当局所无能为力的。当他们站在一起,就可以使用言辞的真诚与深情,推倒高墙。当墙倒塌的瞬间,曾经的诅咒也如雪消融。言辞的光芒将再度普照,自有生命之日起,此种光芒就从未消亡。

这时候下起了粟的雨,而鬼的哭声也响彻天地。我推开门,走上大街,像羽毛一样走上大街,像石头一样走上大街,像永不凋谢的绿色一样走上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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