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国度里,人们不用骑上草泥马就能怒骂,不必躲避河蟹就能说话,阻隔声音的高墙会尽数拆毁,呆板的、老旧的、粉饰的语言将被视为国家公敌。人们重拾对文字的信心与兴趣,万物得以重新命名,自由获得守卫敬仰,语言能够恢复它原本生猛、生动、生机盎然的面貌。
作者:范承 来源:北斗
文 / 范承(暨南大学)
这几天,习近平在中央党校入学典礼上谈文风,批评干部们老讲空话长话。但这位未来的国家主席,说的却明显没他老婆唱的好听。有人统计,这篇号召说话要短的文章,长达4948字。念完的话,要花上20分钟。
前几天,公安部新闻发言人武和平就校园凶杀案回答提问。记者反复询问:对于一心求死的犯罪嫌疑人,采取“当场击毙”这样的宣传口号,是否毫无震慑作 用,反有挑衅之嫌?和平兄懒得动不太灵光的脑子,只得拿出早已备好的稿子,几番背诵,都只传达了一个意思:依法击毙,毫不客气。对此,网友评论:“发言人 的意思就是:你杀你的,我杀我的……”
今天不谈世事,只想说说我们的语言。
一
我常会表示沉重的哀悼:我们身处一个遍是语言尸体的国度。
早上九点翻开报纸,一个中心两个点、五讲四美三代表、八荣八耻九常委……晚上七点打开电视,且不说不能换台,且不说一如既往地领导很忙国民很幸福世 界乱成一锅粥,且不说会议无不隆重慰问无不亲切群众无不满意,就是主持人那不带任何表情的面孔、不显任何感情的腔调、不染一丝人间烟火气的讲话,就已让人 毛骨悚然。于是乎,张宏民不小心打个嗝,全国就莞尔称奇。因为那一刻,他不像个国家机器终于像个人了。
记得大学在校报混,第一次写会议稿。师兄教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笔记本上写下九个学校领导人的名字及排序。“书记、校长、副书记、副校长……可别搞错了。”一校如此,举国亦然。
后来也慢慢知道,这个国家的语言里,不仅存在着等级森严的座次排序,也存在着四海皆准的套路模式,更存在着秘而不宣的雷区禁地。这件事必须要写、这件事就这样写、这件事想死就写。
于是,这个国度的语言,成了严令而非述说,成了催眠而非告知,成了封禁而非传播。
于是,我们的报纸、电视、电台,我们的新闻、演讲、致辞,充斥着这样的语言:一如破庙里��嗦嗦的和尚,呆头呆脑,四平八稳,很少打比喻,从不开玩 笑,充满了吊诡的具有中国特色的词汇与逻辑;即使有着华丽的辞藻,却像浓妆艳抹的老太婆遮掩不住沟沟壑壑,显出冷漠苍老的底色来。
比如,有这样一篇玉树救灾报道,虽有花哨比喻和昂扬语气,但当你看到“如果有谁,比慈祥的母亲还值得我骄傲和自豪。那就是你,历经风雨却愈益成熟的中国共产党”这样的句子时,你就可一目了然:此人并非忠臣,也绝非孝子,只是操着文字歌功颂德的匠人而已;
又比如,当你看到“地震摇了2分钟,都江堰前进了20年”这样的句子,你也可以轻易嗅出其中僵尸一般的阴冷与腐臭之味来。
简单地说,这些语言没有人的气味。不鲜活,不生动,不重人事,不说人言,不尽人责。语言的苍白,实是人心的苍白。
二
我也常会表示真切的慰问:语言很无辜,总是受人连累。
词自身是忠良的,却因操持之人为非作歹,于是词的意味就变了。人不但使得许多词死去,化作歌功颂德的苍白墓碑;更使得许多词突生了尸变,成了茹毛饮血的可怜僵尸。
比如“和谐”一词。原本多温柔和顺的一个词儿,却不幸被招安,成为朝廷安民的一面遮羞镜,最后变作传说中禁言愚民的洪荒巨兽——河蟹。每年六月,它总会很忙,吃掉很多叫做⑥④的小动物;古鸽飞走之后,它就更忙了,胡萝卜和温开水也不放过。
然而,词有时也会造反的。
它们总会投奔草根网民,用涂鸦和戏噱,用嘲讽和隐喻,来表示内心的不满,消解所谓的权威。正如王朔当年用玩世不恭的语言将一切崇高拉下了神坛,如今的网民也嬉戏而严肃地进行着一场语词的战争。
他们总能将一个庄严端正的词扭转颠覆,比如“领导”一词,如今就不那么正义凛然了;他们也总会将一个微小粗俗的词渲染转化,让其担负起一些或嘲讽或反抗的职责。比如躲猫猫和俯卧撑,还有霸气天下的草泥马。
于是,在语言的国度里,两个相互对立的世界被划分开来。
在一个世界里,威严正义的河蟹高站在宫廷的城墙上俯瞰四方,雅克蜥游荡在天山一带镇守西域时不时高呼一声朝廷万岁,欺实马则在长安街上横冲直撞,俨然一副有人罩着的太子样。
而在另一个世界里,草泥马在马勒戈壁上四处撒着野,它和法克鱿老不服管教天天谋划着犯上作乱,雅蠛蝶就没那么大的志向整日宅在家里做做俯卧撑,布鸣真象没人能找到它,就只能无聊地躲在墙角打打酱油。
这场雅克蜥与草泥马的大战,其实也是所谓朝廷与屁民之间的角力。
有一些语言的卫道士,总是将这些网络流行语视作毒草,认为它显出了文化的低俗,抑或玷污了汉语的纯洁性。但我却十分认同怪叔叔胡子的说法,他十分打酱油地窃以为:这正是未满百岁的年轻的现代汉语自身活力的体现,即使稍显突兀,也不过是年青人脸上的青春痘而已,反倒有力地证明了现代汉语还处在活色生香的青春期。
更为重要的,它还意味着人心的不死:在一个言说仍是禁忌的国度里,它的国民从未放弃言说的权利,以及欢笑的能力。
三
最后我想表示真切的希望:有一天我们的语言能愈发有人味。
你看,像奥巴马在悼念西弗吉尼亚州矿难中遇难矿工的致辞中,一开始,他就把29个遇难者的姓名逐一念出了。还细细描述了他们在矿井中工作的黑暗时光。最后还不忘自问自责:我们怎忍让他们失望?一个依赖矿工的国家怎能不尽全力履行职责保护他们?我们的国家怎能容忍人们仅因工作就付出生命;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们追求美国梦吗?
乏味么?非常乏味!以至于估计那些美国佬以后都不想再搞出什么矿难了,免得总统先生老是唠唠叨叨。他们的语言中,人总是沉甸甸的,以至于任何权贵都 不敢轻视。不像我们,写文章总有万能模板,讲讲话也只需感谢国家;不像我们,矿工的名字无人能识,领导的名字朗朗上口,悼词里却还没忘了欢庆胜利。
但是我挺怕这样一个未来的:一个又一个世代过去后,我们的后代们或已衣食无忧、富贵荣华,却浑然不知地使用着这些长命如龟的语言,做那因循守旧的守墓人。
如果时代变得很坏,那语言一定是落井石,它会越发无聊和僵化;但倘若我们想让时代变得更好,那么语言就可变成风向标,它能指示我们如何寻找生命的趣味和鲜活。
所以,我打赌草泥马能够大胜雅克蜥,我也期望批评能够胜过奉承,鲜活能够战胜乏味,人性能够超越制度,我们流传了数千年的语言能够重生,一个尊重语言并进而尊重人的国度能够建立。
在这样的国度里,人们不用骑上草泥马就能怒骂,不必躲避河蟹就能说话,阻隔声音的高墙会尽数拆毁,呆板的、老旧的、粉饰的语言将被视为国家公敌。人们重拾对文字的信心与兴趣,万物得以重新命名,自由获得守卫敬仰,语言能够恢复它原本生猛、生动、生机盎然的面貌。
在这样的国度里,无论生活琐事、娱乐八卦、政治建言、诗歌梦话,都能平和而处、彼此相安。人们的言语,能够不肖古人,也能无视禁忌,而只遵从内心的规则与意愿,并让其真正贴近人心。我们能如诗人洛一禾所言,真正安详地对心爱的谈起爱,从容地向光荣者说到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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