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人帮和囧字会
2009,语文事变层出不穷,规模超越以往任何年代,构成了中国民间语文的盛宴。其间发生的话语戏仿实验,为大众语 文的进化做出了卓越贡献。作为简单的修辞学技术,戏仿被应用于互联网叙事的历史,已经长达十年之久,但第一代戏仿的所指(对象),大都是经典文本、模范人 物、官方话语或主流形态,具有强烈的解构、溶蚀、颠覆和拆卸特性,此为“经典性戏仿”的文化表征。而在2009年,这戏仿一直扩展为单词、秽语和文字,渗 入细胞级的语文单位,互联网民众的日常书写,变得更加嚣张而轻快。它是成为互联网时代“弱者的武器”,击打着日益扩张的公权力空间,构成2009年大众文 化的热烈景象。
这项语文实验在第一阶段,是关于日常汉字的袭用和借用,如“雷”字,它后来将被扩展到四处“雷人”的地步,成为各类 媒体的基本用语。此外,“打酱油”、“俯卧撑”和“楼××”之类的语词,以及各种“被……”字句,都曾广泛流行,从语文的方向发出了捍卫公民基本权利的呐 喊。
到了第二阶段,新生代开始不满于通用汉字的表达力,开始挖掘冷僻的古汉字如“囧”和“槑”(意为很霉,很呆,特傻) 之类,以描述官方和民间的政治情态。“囧”本义为光明,却因颇似两眉下撇和张口结舌的人脸,被用来刻画人的悲剧性存在。网络上的“囧论坛”多达500家以 上,在囧论坛的奖惩制度中,“囧值”成了积分度量单位。而“囧”字还被加工成囧字舞和叫作“囧囧”的卡通造型,并进一步转型为囧字鞋、囧字杯和囧字汗衫之 类的消费性器物。上海多伦多美术馆甚至为此组织了以《囧——表达与姿态》为专题的青年美展,试图对这种图像文字进行美术阐释。如果没有其他事件的扰 动,2009有望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囧年”。
但在第三阶段,出现了一种更为激进的造字运动,它起源于“草泥马叙事”。而后,网民把“五毛”、“脑残”、“屁民 ”、“不折腾”、“情绪稳定”、“不明真相”等语词组合为新字,而发音则是首字的声母和尾字韵母的拼接(“MAO”和“NAN”),新生代藉此卷入了造字 游戏的狂欢。这种对现存汉字秩序的颠覆,不仅解构了话语威权,而且拓展了民间语文的空间。
寂寞党和杯具派
在电视摇篮里长大的新生代,无疑是视觉犀利的一代,他们对字形的敏感超越了语词。这是发生汉字变乱的重要原因。但新 生代并未放弃利用语词造反的途径。他们的策略是利用谐音这种低幼等级的修辞,描述个人生命的荒谬状态,魔兽论坛上爆发的“贾君鹏吃饭”事件,标志着“寂寞 党”的横空出世,而“杯具叙事”的现身,则要进一步把这种“寂寞”推进到悲剧的地步。
作为“悲剧”一词的谐音记法,“杯具”以一种物性、日常、戏谑和黑色幽默的方式,说出了新生代对于人生的悲观主义看 法。这陈述的表层是轻盈而卑微的,却承载着沉重的苦痛,由此构成了鲜明的自我反讽。“杯具派”还以此为中心,衍伸出 “餐具”(惨剧)、“洗具”(喜剧)和“茶具”(差距)等姐妹语词,汇合成小小的杯具语族,制造箴言、警句、格言和手机段子,推动以“杯具”为核心的造句 运动。例如:“我跟上帝说我渴了,于是上帝给了我一大堆杯具。”更多的句子则沿袭张爱玲的句式“人生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这个著名的句式经 过替换,成为杯具派的经典警句——“人生是一张茶几,上面放满了杯具”。
从流行语“郁闷”、“寂寞”、“囧”到“杯具”,这是大众语文自我进化的路线,它渐进式地勾勒出民众集体苦闷的阴郁轮廓。杯具是这个郁闷之索的高点。它要粉碎那些可笑的“幸福指数”报告,并把这种“洗具”式的“杯具叙事”进行到底。
草泥马族与塔玛德国
一种“魔戒”式的传奇,本年度在中国互联网上涌现,形成关于传奇动物“草泥马”的集体叙事潮流。这是针对“限语令”的话语反叛,它是一种虚拟的“低俗”光焰,却拥有罕见的话语高温,足以令那些“高雅”而脆弱的铁丝网熔解。
我们被郑重告知,作为一个魔幻物种,草泥马外观酷似南美的羊驼,所在国度叫作“马勒戈壁”或“塔玛德人民共和国”。这无疑是个等级制社会,其中草泥马只 是底层民众,卧草泥马是中产阶级,而狂草泥马则代表种群里的精英阶层。“卧草”的衍伸词“沃草”,就是草泥马的主要粮食。
关于草泥马故事的讲述运动,由第一个无名氏所发动,随即引发多米诺骨牌效应,形成网民集体加入原创的狂热态势。这场叙事浪潮的主体,我们命名为“草泥马族”,而这场运动本身,则应当叫作“草泥马运动”。
这一集体叙事的混乱性在于,草泥马故事环绕不同的关键词,出现了各种互相矛盾的版本。“马勒戈壁派”倾向于把这个地 名作为叙事轴心,而“塔玛德派”则坚持以塔玛德为叙事轴心。该国发行的货币也有两个版本,一种被称为“草泥马币”(简称“草币”),一种则叫作“马勒戈币 ”,与此对应的还有一份“颁布词”,煞有介事地宣称其为官方授权发行的惟一法定货币。此外,作为草泥马,其敌人多被指为大夷马;而作为草泥族,其敌人则叫 作河蟹族。
上述由集体叙事所造成的分歧,并不妨碍它的自我分裂、生长和繁殖,恰恰相反,正是基于叙事的自由,它才能形成愈演愈 烈的声浪,并企及自《大话西游》以来的第四次戏仿高潮。尽管网管以“低俗”为由进行全力删除,将其打入“限制词”和“敏感词”的黑名单,终究无法阻止这场 话语领域的“群体性事件”。
草泥马叙事的所指(对象)不是“经典”,而是它的对立面——一堆被上流社会废弃和鄙视的秽语。这是第二代戏仿,又称 “秽语性戏仿”。从草泥马运动开始,戏仿完成了自己的重大转型。“草泥马语”的原创运动,不仅要制造出一个崭新的语词家族,而且要对当下的互联网生态作出 幽默的判决。中国互联网为修辞学的进化,提供了广阔的空间和范例。
跟以往的戏仿不同,“草泥马语”具有更多样的衍伸形态。它首先以“百度百科”的方式诠释了“马勒戈壁”一词的语义——“比喻天下太平,不再用兵。现形容思 想麻痹。”同时,又戏仿古代文献《战国策》、《尚书》和《说岳全转》的叙事风格,标示它的历史出典——《尚书·武成》:“王来自商,至于丰,乃偃武修文, 归马于戈壁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它甚至还一本正经地戏仿了大英百科全书的生物学叙事。
戏仿式隐语具有极大的戏谑性,足以引发互联网的话语狂欢。在短短的数日之内,它就迅速成为互联网流行语。在“草泥马”语词火焰的四周,环绕着喜悦舞蹈的人群。
我们所看到的文字文本,包括《草泥马前传》、《草泥马正史》、《草泥马野史》、《草泥马在马勒戈壁间的家族传说》等 等,此外还有诗歌、散文、饲养手册、网络漫画小说、视频《马勒戈壁上的草泥马》、新疆曲调的《动画版草泥马之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童声合唱《草泥马之 歌》,它的歌词戏仿了动画片《蓝精灵》的主题歌——
在那荒茫美丽马勒戈壁,有一群草泥马,他们活泼又聪明,他们调皮又灵敏,他们自由自在生活在那草泥马戈壁,他们顽强勇敢克服艰苦环境。噢,卧槽的草泥马!噢,狂槽的草泥马!他们为了卧草不被吃掉打败了河蟹,河蟹从此消失草泥马戈壁。
草泥马族还发展出了由草头、马旁加尼旁构成的草泥马新字,以及匪夷所思的“十大神兽”谱系,阳性的包括潜烈蟹、吉跋 猫和达菲鸡,阴性的有大夷马、尾申鲸和吟稻燕,中性的包括法克鱿、菊花蚕、雅麽蝶(日语“呀咩爹”,意谓不要,A片里的常用台词)和鹑鸽(春鸽)等等,它 们与此前就已经出现的隐语(如“谐鳄”与“河蟹”)及其此后出现的新词(如“峦狍”、“非主牛”、“鹳狸猿”、“毒豺”、“鸣猪”、“草泥乃乃戈熊”等) 一起,汇聚成普通话秽语的盛大涌流。
草泥马公仔(玩偶)就此诞生了。它们分为雌雄两种,被称为“雷雷”和“萌萌”,或是“马勒”和“歌碧”。有的制造商 还给每只产品配发出生证,盖有鲜红色的印章,上书“马勒戈壁神兽管理局计划生育专用章”。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消费游戏,响应着后集权时尚的亲切召唤。它第 一次越出话语虚拟领域,向实体经济飞跃,进化为清新可喜的商品。市场从贸易的角度,赞助了这场话语的叛乱。
草泥马公仔造型的可爱性,是它受到普遍欢迎的重要因素。它的生物界原型羊驼,属半野生动物,体征颇似高大的绵羊,通 过一种“牟牟”的声音互相传达,被毛长60~80厘米,其纤维比羊毛颈更柔软轻盈。就其憨傻性而言,仅次于澳洲考拉和中国熊猫而名列第三。不仅如此,草泥 马叙事租借的图片主角,大多是低幼的羊驼,形象更为憨态可掬,放射出童趣盎然的光晕。而这正是互联网民众的自我造像。草泥马公仔的这种“底层+幼小”的造 型特征,就是草泥马族的自我隐喻,它企图向我们描绘一个可爱型的族群,他们是食草动物,只是温顺驯良的族群,本质上没有侵略性。这是机智的叙事策略,它旨 在改变秽语的“低俗性”,规避来自管制者的禁忌,转而获得强大的传播动力。
这场草泥马运动还制造出一种文化假象,以为它是来自底层的叛乱,而草泥马语的言说主体,并非挣扎在社会底层的贫苦农民或农民工(他们被剥夺了上网的基本权 利——费用、时间、精力和趣味),而是青年学生和青年白领,他们是互联网的主体,同时也因言论管制而沦为庞大的“数码弱势群体”。他们比任何群体都有更强 烈的话语权诉求。他们在对“低俗文化”的清剿中受伤,决计要进行复仇和反抗。他们向底层民众作秽语寻租,藉此发动规模盛大的秽语游行。
以秽语为所指,同时以杜撰的事物为能指,这是一种新的语言嫁接手术,旨在完成一项互联网的权利实验,开辟着以谐音方 式进行话语反叛的全新道路。它是一种公共隐语(网民黑话),也就是所谓的“隐藏的文本”(詹姆斯•斯科特语)。它利用虚拟性动物的语词外壳,以及各种文化 外套,机智地隐蔽了秽语的本义,也即藏起了反叛和抵抗的牙齿。
日常秽语具有浓烈的意识形态特性。作为底层话语反抗的工具,它总是故意使用禁忌语词进行冒犯。但跟西方脏词不同,中 国秽语的主题是性而非排泄物。它要在这个限度里表达粗俗、不敬、贬损、猥亵和诅咒的语义。中国秽语大多沿袭男性脏词,因为男人能比女人更自由地展现具有敌 意和侵略性的言语习惯,犹如把话语唾沫吐到对方道貌岸然的脸上。它要蓄意制造出象征性伤害的效应。但基于草泥马公仔的雅化特征,秽语转化为一种可以传播的 事物,并融入公共叙事的洪流。
由于秽语所指和雅化能指之间的张力,强烈的反讽性涌现了。所有读懂它的人都能感到浓烈的敌意。草泥马发出高调的叫 骂,它在放肆地嘲笑被滥用的威权,向它竖起坚硬的中指,但这骂声在瞬间变成了悦耳的歌声。反讽就是发现语义的错位,藉此制造能指和所指的对抗。这是尖锐的 针砭,却被包上了柔软华丽的丝绸。2009年,21世纪零年代的结尾时分,这场草泥马喧哗,犹如“后宰门”的童声合唱。
(附记:在我办公室的桌上,放着一对可爱的羊驼,它们的中国译名叫作“草泥马”。这是学生馈赠的礼物,说是文化批评研究所的“所标”。它们互相依偎,“仰望星空”,成为我写作这篇年终小结的灵感源泉。我要藉此向大众语文的全体书写者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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