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类学家莱维.斯特劳斯曾描述他在法国南部小饭馆里常常可以见到的景象。来那里吃饭的客人都一起坐在一张长长的桌子四周,每人的盘子前都摆着一瓶便宜的葡萄 酒。吃饭之前先喝酒。但是,吃饭的人并不先给自己倒酒,而是给身旁邻座的酒杯里先满上一杯。那身旁的食客于是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回礼,用自己的酒把另一旁邻 座者的杯子倒满。一桌子的人绕着圈子,用自己的酒瓶给别人倒酒,饭间,各人喝到的酒还是自己原先的一瓶那么多,但却在原先的陌生人之间建立了社会性的联 络。
法国人一般不爱搭理陌生人,但在这种小饭店里,陌生人却因相互敬酒而可以彼此交谈。斯特劳斯写道:“人与人之间往往不融洽,尽管不严重,但却很真实,足以在隐私和群体之间造成隔阂。……相互敬酒消除了这种窘况。友好的表示消除了彼此关系中的不确定因素。”礼物交换使得人与人间的近距离相处转变为一种社会性生活。不仅如此,相互敬酒还使另一种交换变得自然而合理,那就是“交谈”。而社会的种种联系则都是从交谈开始的。
由于礼物交换,人和人之间有了“说得上话”的关系。可以说,最能体现礼物精神的不是物品和服务,而是言语。不只是传递具体“信息”和表述实在“要求”的言语,而首先是建立人与人之间“有话可说”关系的那种言语,如问候、搭讪、寒喧、闲聊等等。除非人与人之间先有了这种“可说可听”、“愿说愿听”的关系,信息的渠道不能畅通,要求的意愿也不能传达。
在建立这种关系时,你得把说话的机会赠予别人(“请他说话”),别人也因此有回礼的义务,再“请教”你的看法。于是,便有相互表示领情的“谢谢”。在人们可以进行比较实在的物品和服务交换前,肯定不能跳过用言语建立交换关系这个步骤。这是一个相互承诺和取信的步骤。彼此的默契都与言语有关:“言而有信”、“说话算话”、“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等等。如果一方改变了主意,理所当然地要给对方一个“说法”。如果不给,对方可以据理“讨一个说法”。
理性的言语交际既然是一种礼物关系,就应当让所有相关的人都有说话的机会。一言堂和压制言论破坏的就是这样一种人际礼物关系。只有在理性言语交际成为规范价值的群体中,具体的、用言语所传递的“信息”或“思想”才有可能成为一种在这个群体中流通的礼物。现代社会言语的思想礼物群体在礼物流动上,有一些相似于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Branislow Malinowski,1884-1942)描述的澳洲部落库拉(kula)礼物圈的特征。
马林诺夫斯基在《西太平洋的航海者》中描写的特罗布里恩群岛所盛行的库拉圈是一种诸部落间广泛礼物交换的形式。在一个固定的区域内有这两种物品不断地朝着相反的方向进行。其一是红色贝壳做的叫做索巫拉伐(soulava)的长项链,它不断地朝着顺时针的方向移动。另一种白色贝壳做成叫做姆瓦利(mwali)的臂镯,则朝着相反的方向移动。岛民交换手镯和项链, 每个人得到礼物之后要在一定时间之后将之送给他人, 不得私自占有。
库 拉圈礼物交换的一个根本条件就是它需要有一个一切人都遵守的规则和任何人都不去破坏的共同环境。在人类学研究那里,这似乎是一个不言而喻的、当然具备的条 件。然而,对现代社会的言语行为者来说,这恰恰是一个颇成问题的条件。库拉礼物要能传递,所有的部落人都必须遵守游戏规则。只要有个别部落人破坏这个规 则,礼物之链也就一定会遭到破坏。同样,现代群体中只要有某些个人或集团破坏理性言语交际的普遍规则,那就必然会发生压制言论自由的情况。在这样的群体 中,思想的礼物也就失去了畅通传递的必要环境。
在 库拉礼物的传递中,礼物最后又会回到最初赠予者那里。相似的是,现代社会思想礼物最后也会回到最初的赠予者那里。譬如牛顿定律,大家传递这一思想成果,一 代又一代地相传,都会把它的发明权归于牛顿。让思想礼物回到它的最初赠予者那里,这是承认和记住他的贡献,把他的名字和礼物联系在一起。这也是礼物接受者 对赠予者表示感谢的一种方式。因此,剽窃别人的思想成果,中途打劫思想礼物,将它“占为己有”,便成为一种不符合礼物精神的行为。
任何思想产品都是思想礼物之链中的一环。它得益于来自别人的灵感或知识,又可能有益于其他的别人。先是别人的赠礼,然后再是赠予其他别人的礼物。以礼物去看知识,关键不在于“得益”,而在于接受这种得益时的心情和感情。接受礼物就有感激。由于欠着情份,赠予者和接受者因从有特别的感情联络(“心心相印”、“志同道合”)。在现代网络化时代,有了更多的“知识互传”和“知识互助”、“信息互传”和“信息互动”形式。但是,信息和知识的人际联系都可能被统治权力用造墙和设卡所破坏。
思想的礼物是一种赠予者“给出了,但仍然拥有”的礼物。例如,无数的人得益于牛顿定律,却并不会减少它的价值。但是,如果谁凭借手中的权力,强行规定地球引力为“禁忌话题”,禁止人们了解这一定律,不准人们再提牛顿的名字,那么思想礼物就可能丢失,礼物赠予者也会被遗忘。有的人对帮助信息和知识的人际联系没有兴趣,但却总是在想法设法地要破坏它。让这样的人主导一个社会和国家的思想礼物关系是很危险的,因为思想礼物的流通起到的是形成和维持特定性质群体的作用。自由的思想只能在自由的群体中传递。如果在一个群体中,思想产品不再能当作真诚的礼物自由流动,那么这个群体中从言论、新闻到政治、公民权利的整体自由机制一定是出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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